相信很多非杭州本地人和我一样,对杭州西湖的最初印象是一首诗建立的——“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”
湖滨晴雨 图源:禹涵
苏轼这首诗可谓“害人匪浅”,就这样把我勾到了杭州,从此欲走还留。有此“遭遇”者定然不在少数。每当在杭州有什么不如意,我就要忍不住想,一定是九百多年前苏轼“收受”了杭州人什么好处,才这样“不负责任”地写广告。
在杭州待的时间久了,果然让我发现了“证据”:这儿一条苏堤,那儿一条东坡路;这儿一家东坡酒店,那儿一家东坡大剧院;这儿一座苏东坡雕像,那儿一座苏东坡纪念馆……杭州和苏东坡绝对“不清白”。
苏堤 图源:禹涵
我又去读了两本苏东坡的传记,更加“触目惊心”:苏东坡在杭州两度为官,到处游山玩水,被杭州的景色“迷惑”了双眼。不仅如此,他还屡出政绩,造福了杭州百姓,让杭州百姓爱戴了他九百多年。
除了那些左一个“东坡×”右一个“东坡×”的地方,很多大家或熟悉或不熟悉的景点都留下了苏东坡的足迹,全能作为呈堂证据。我今天就要在这里一一“揭露”,让苏东坡和杭州的“勾结”无所遁形。
苏东坡雕像
苏东坡这厮太会瞎逛,证据布满了杭州主城区和余杭、富阳等地,今天就暂且先说说他那“万恶”的广告地——西湖及附近地区的。
北宋元祐五年(1090年)的三月初二,苏东坡和他的三个小伙伴进行了整整一天的Citywalk,路线如下:当时距苏东坡调任杭州知州(相当于市长)还不满一年,但距他上次到杭州担任通判(相当于副市长)已经过去了十九年,他已从35岁的壮年步入了54岁的中年。这条路线我走了两次,第一次为独行,不知是否因为阴天的缘故,一路心中总有股积郁不平之气。又或许与东坡当时的心境有关,毕竟来此之前的四年中,他在朝廷里看到的尽是官员为名利不择手段的丑恶,感受到的皆是政治的冷酷。走第二次时,有两个朋友和我同行,心情居然大为不同。我怎的忘了,东坡是个乐天派啊,他当时有友偕行,西湖的山水也一定给了他安慰,他的心情想来不会太差。一路之上,如梵天寺经幢,相信我们看到的和东坡看到的只差风雨侵蚀的痕迹。但如圣果寺,我们只能看到一个潦草的遗址,而东坡看到的必是一庄严的寺院,或许他们还进去歇了脚。不过我们这一路的风景未必比东坡看到的差,有一位朋友对路途十分熟悉,带我们走了一些很特别的点。如玉皇山南石龙洞外崖壁上北宋梁萧作的“心印铭”,经历近千年岁月依旧清晰的题刻,真真是令人恍惚。和“心印铭”相比,东坡一行留下的大麦岭摩崖石刻就非常不幸运了,风化得肉眼已经辨识不出了。四人当天在龙华寺和韬光寺也留下了石刻,可惜已经连痕迹都找不到了。途中有两个很特别的发现。第一是过了净慈寺,不远处就是苏东坡雕像和纪念馆。也不知纪念馆当初是怎样选址的,居然如此正好地位于路线的一半左右,缘分妙不可言啊。第二是在慧因高丽寺,我看到资料上说里面有一尊苏东坡像,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。到门口要走的时候,听到有人正在谈论苏东坡与慧因寺的渊源,就去问了问,没想到其中一位正好知道,告诉我在附近的花家山庄里。如今所见慧因寺为复建,原先的慧因寺是很庞大的建筑群,花家山庄就位于其遗址范围内,1996年出土了这具石像,被学者推测为东坡雕像。据说当初苏东坡筑苏堤时,曾挖取慧因寺前赤山的泥土,有损其风水。东坡为此许愿:自己去世后会充任慧因寺的“护法伽蓝”,以偿“风水债”。到明代寺僧就雕刻了东坡像供人参拜。论及和东坡渊源深厚的寺庙,还得数名刹灵隐寺。或许你不止一次去过灵隐寺,但可能从没仔细注意过灵隐寺的三个亭子。一为冷泉亭,唐代白居易写过《冷泉亭记》,对其推崇备至,据说“冷泉亭”就是白居易所题。到北宋,“亭”字已漫漶难认。苏东坡常至冷泉亭游赏,一日兴起挥毫补上这个“亭”字。从此珠联璧合,传为佳话。东坡有时还带着文书公案,在冷泉亭据案判决。灵隐寺大雄宝殿里一副楹联就写道:古迹重湖山,历数名贤,最难忘白傅留诗,苏公判牍。还有亭名取自苏诗《闻唐林夫徒居灵隐寺戏作》的壑雷亭和春淙亭,诗的前四句是这样写的:灵隐前,天竺后,两涧春淙一灵鹫,不知水从何处来,跳波赴壑如奔雷。灵隐飞来峰下多洞穴,在玉女洞中有一泓泉水,人称玉女泉,北宋时味甘质醇。东坡每到灵隐,他的随从总要舀两壶泉水带回去沏茶。后来东坡到山东密州为官,还念念不忘,希望灵隐寺的寺僧定时捎去玉女泉水。湖山诸景中,东坡对灵隐飞来峰尤为偏爱,有苏诗为证:“溪山处处皆可庐,最爱灵隐飞来孤。”这其中除了赏识美景,也深受白居易影响。东坡仰慕白居易,常以白居易自许,而白居易在杭时就十分流连灵隐山水。今年,杭州石窟寺的调查人员在飞来峰新发现了一处苏轼题刻,是熙宁七年(1074年)东坡任通判时留下的。除了游玩,他不止一次借宿灵隐,是为到上天竺为百姓祈雨。我们走此线路无非是追慕先贤,游玩放松,但当初东坡一行还有一目的是探访民生。一路所见的百姓困苦坚定了他造福一方的决心,建公立医院、疏浚西湖就发生在此后不久。看在这个份上,我也只好“原谅”他了。对苏东坡这位杭州Citywalk第一人来说,上面的路线仅仅是他足迹的一小部分。我将他其它在西湖附近比较明确的足迹串联成了两条路线,先和我来看看第一条北山街-龙井线吧。从北山街2号的望湖楼出发。东坡的《望湖楼醉书》也是经典篇目啦: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卷地风来忽吹散,望湖楼下水如天。”此楼当然非当年之楼,只能聊以追慕了。此诗写于东坡第一次来杭,第二次来杭时他又写下:“还来一醉西湖雨,不见跳珠十五年。”满是时移世易之感。继续走到北山街27号的十三间楼,拾级而上,就是东坡当年的办公地点之一——大佛寺遗址。接着沿北山街转进葛岭路,可以见到智果寺遗址。东坡与寺僧参寥情分很深,东坡每次来访,参寥就汲泉煮茶招待。那眼山泉至今犹在,仍然清澈。智果寺遗址一边是静逸别墅,为寿星院旧址。传说东坡初至寿星院,一入门就能大致说出寺院后堂的格局,因此有诗曰“前生我已到杭州,到处长如到旧游。”至孤山有一六一泉。东坡二临杭州时,他的好友孤山寺僧惠勤已圆寂多年,他去访问旧居。不意几个月后,本无泉水的旧居流出了甘泉。东坡取惠勤曾说“欧公精神无所不至”的话,命此泉为“六一泉”。(欧公即六一居士欧阳修,是东坡师长)东坡晚年被贬岭南,仍念念不忘六一泉,在他的诗篇中多次提及。“不似欧阳子,空留六一泉”,念泉更念人啊。再走一段就是为纪念白居易和苏轼而建的白苏二公祠,祠中二人的诗歌和功绩相对展示,东坡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得很。从孤山转出来就能到苏堤,至湖中可见三潭印月。宋时的西湖不仅是胜景,更事关民生,东坡提出了著名论断“杭州之有西湖,如人之有眉目,盖不可废也”。东坡任通判时,西湖堰塞只十之二三,到他任知州,已堰塞近一半。东坡排除万难,疏浚西湖,利用挖出的淤泥葑草堆筑起一条南北走向的堤岸,又立三塔为界,防止种菱人户侵占湖面。因为有东坡,才有了苏堤春晓和三潭印月。他肯定不是第一个疏浚西湖的人,但他绝对是第一个疏浚西湖时加入了美学概念的人,他是个天才!再至西湖以南的石屋洞,里面又有一处东坡任通判时留下的摩崖石刻。接着往南走到虎跑,这也是他当年爱来的地方之一,留下了传世至今的《游虎跑泉诗帖》。继续向南是六和塔,东坡曾在六和塔见到“金鲫不食投饵”的奇特情形,还写过赞美金鱼的诗。然后向西到龙井,有一过溪亭,再到老龙井御茶园,里面有寿圣院遗址、苏子岭以及苏轼和辩才的雕像。东坡任通判时结识辩才,随后相交至深。当时辩才为上天竺寺主持,东坡常走狮子峰和上天竺间的梯子岭去拜访他,后人遂将梯子岭改名苏子岭。寿圣院则是辩才的归隐之地。一日辩才送东坡下山,二人聊得太投机,以至辩才忘了送客不过虎溪的规矩,侍从惊呼提醒。辩才却笑以杜甫的诗道:“与子成二老,来往亦风流。”后人为纪念二人情谊便立了“过溪亭”,也称“二老亭”。到这儿这条线算走完了,坡仙这精力也太旺盛了,下面还有呢!从东坡任通判时,吴山就是他的常游之地,青霞洞、宝成寺、有美堂更是他多次逗留之处。不过这次我的第一站是失败的,我根据网上所说的青霞洞在杭州艺苑后山,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。据说《西游记》作者吴承恩曾寓居其中,不过洞已坍塌,只剩“青霞洞”三个大字。我从杭州艺苑出来还不死心,到旁边的吴山上问了几位附近居民,他们一听很热情地给我指了路。然而当我走过去,摆在我面前的是“青衣洞”三个大字,我回忆了一下,我的普通话考试没作弊啊,至此我死心了。宝成寺倒是好找得很。东坡曾在宝成寺赏牡丹,有感于唐人崔护“人面桃花”的经历,题诗一首,刻于崖壁。明代朱术洵据拓本重刻,并题额“感花岩”三字。明成化间,吴东升因题刻的石壁上有石纹似老梅枝干,故在其旁又题“岁寒松竹”四个大字,以表“松竹梅岁寒三友”之意。这位吴东升真乃有心之人,若早生四百年,定会成为东坡朋友圈的一员。有美堂遗址离此不远。有美堂为杭州知州梅挚所建,名称取自宋仁宗所赐“地有湖山美,东南第一州”。苏轼在此参加过多次宴会,留下了一首《虞美人》词。前面提及了好几首苏诗,至此才第一次提到久负盛名的东坡词。其实东坡虽词名甚高,但他只留下了300多首词,诗却有2700多首。而杭州是深刻影响了苏轼词之创作的地方,正如林语堂在《苏东坡传》中所说:“苏东坡在杭州时才发现了词,极其喜爱,从在杭州的第二年开始大量填词。”一定是美丽的湖山激发了他的创作生命。下吴山向北到钱王祠,祠内有立于1078年的《表忠观碑》,由东坡撰文并书丹,为东坡“四大名碑”之首。继续往北到解放路,有一相国井,东坡曾主持疏浚,又是他造福杭州百姓的一个见证。再往北走就是终点东坡路了,据说就是当年苏东坡每天从州府回来的路。东坡让自己成了路,世世代代通向杭州人心里。到这儿终于能勉强告一段落了。其实若要细寻,满西湖都是东坡足迹呢,他可爱湖上游乐了,别忘了开头的诗就叫《饮湖上初晴后雨》。在此文动笔之前,我做了趟旅行,其中一站是河北定州的定州博物馆。去之前并不知定州博物馆在举办“又见东坡——苏轼与定州主题展”,可谓意外之喜。
东坡在杭州为官五年,将自己的魂灵深深融入了这座城市,让杭州人对东坡“家有画像,饮食必祝,又作生祠以报”。而他在定州仅仅八个月时间,也给定州人留下了无限追忆,这时我才真正触及这个灵魂的伟大之处。
旅行回程,我特意到南京看了南京博物院新开的“无尽藏——苏轼的书画艺术精神”特展。书画之外,有一句话深深触动了我:“每一个中国人,都会在不同的境遇里与苏轼相遇”。我很庆幸,能够以在西湖边寻找东坡足迹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和东坡相遇。坡仙忠粉,又添一枚!
苏轼 《治平帖》故宫博物院藏参考资料:
1. 林语堂《苏东坡传》;
2. 李一冰《苏东坡新传》;
3. 朱宏达,朱磊《苏东坡与西湖》
6月2日,带大家重走东坡与友人踏青线路。用一天时间,踏青,访古,忆苏轼,共享一份“无尽藏”!